明日今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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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做一只冻死在冬天的金丝雀

齐铁嘴-楹联

[老九门/一八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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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铁嘴也是九门中的一门。

他算天算命,亦算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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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长沙有九门,张大佛爷最先成的名。

佛爷的故事,九门鼎立时传上了好几厢版本。这个说,他刚来长沙时还是一身破烂,就带了近十个张家人。后来——诶,这些人神出鬼没,总有人见他们一身泥泞。后来那个说,靠着下地,这些人扎下了根。发着死人的财,大佛爷重新在长沙集结了队伍,踹了当地畏首畏尾的军官,黑白两道走,内外都服贴。有了饭吃,整个长沙城都得喊一声佛爷。

二月红和他差不多早,但那又是一段风流韵事。几支金凤钗,一个丫头,一个不下斗的承诺,有情有意的戏子,哪是和骨血风尘里爬出来的张大佛爷比铁血胸襟的。他倒是知道张大佛爷不少旧事,两人曾是至交,也是一段佳话。每每有人问起,他只笑笑,卸了妆的笑是一样的仪态万方。

“这个?你们要问,找佛爷讲去。再不成,就是八爷。一张铁嘴讨春秋,我抢了他的饭碗,老八该来诉苦了。”

是了。

有些个故事传了好几个版本,还是沾不着主角半分边。但有一事,八爷必然津津乐道,绝不说半句藏半句,一五一十给你道来。正是有个正主儿坐这里,这个故事才没传变样,半个长沙城都能给您背出来。

“我们佛爷绝对是个重情义的人!”

那是齐铁嘴刚来长沙城不久,神算子的名头刚传开。小堂口巷子前挂个“神算”的旗,堂口上一张八仙桌,再铺个灰缎面的布,签筒把总被吹起的那角一压。东面是黄纸蜡烛道台镇纸,余下三面摆上不少货,龙脊背和赝品丢在一起,还有个眉眼乖顺的伙计,专门给您端货。龙脊背当然不是常有的,您随便买上一件,带着眼镜的人就眯着眼,带着笑给您送上一卦。

这卦放在普通人手里,当然是不灵的。但八爷这儿,他那半句藏里半句说,能给您家有无子女、门前是柳还是桂算出来。这就是他名声传开的原因,更是得罪人的原因。

八爷长相,要算是秀气了。白白净净一张脸,眉细而干净微微上挑,薄唇,鼻梁挺翘,架一副眼镜,有点算命先生的味道,又有点不一样,要一些出尘了。眼睛本该着重说,却被一副眼镜挡五分。能见全的人不多,八爷又喜欢眯眼,于是就留了江湖先生那笑里三分狡猾六分灵动的气,不够硬,不像佛爷似的,让人一看就畏三分。

那时,八爷初来乍到,没人看堂口。

卦算的太准,招来了日本人。本是个女子来求姻缘卦,八爷照例算了,叹口气想这又是一个守空房的苦女子。委委婉婉点明了,女子哭的梨花带雨,他刚想说什么,忽觉堂口前站了不少精兵。

他猛地站起来就往屋子东边的侧门跑。不多时,被抓了去。

一个人打一群,就算是佛爷也该头疼……被砸的一团糟的堂口里,齐铁嘴被人敲昏了扛走,晕之前自我安慰地又想:小伙计刚好出门,回来了赶紧报政府,他就暂且熬一会儿。

房梁上一根绳,摇摇晃晃给他挂了大半天。齐铁嘴眼睁睁看着那个无辜女子被溺死在盆中,那日本人挺着肚子,抽出剑挑着他快抬不起来的下巴。

他叽里咕噜一段话。旁边有个小厮翻译,道:“齐先生算卦从不走漏,不如给我们武藤君算一卦,皇军什么时候拿下长沙城?”

他自没有什么骨气,那是有命才谈得起的东西。但军官这两字莫名怄着了他。

诶,也不是对张大佛爷的崇拜。他齐铁嘴此时只是在红府上和佛爷喝过酒,说项背之交太过了。

不过……

他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算子,但最基本的气节还是有的。

他晃晃悠悠着了地,一个趔趄差点扑在罗盘上。掐指念念有词了一番,他抹了嘴角的血笑嘻嘻地说,对不住啊军官,齐某这厢掐指一算,怕长沙城一直都是张大军官在领头,不是皇军呀。

再被挂起来时,鼻青脸肿。他晃晃悠悠的时候心想,怎府棱不棱快点咯,老子要被拷死嘞。

后来呢,就是他着重废话的部分。

这又挂了小半天,他刚想眯一会儿就听见正对门被踹开的声音,武馆里打杂小厮都冲了上来——齐铁嘴万万没想到,张大佛爷一个人跑来单挑武馆。

想起自己来时安慰自己的话,他默默重新认识了佛爷的武力值。满地扔的都是沾红的刀,站在下面的佛爷头发衣服都带血污,擦着鬓角给了他一个充斥着血腥味儿的笑。没了军装坐镇的气势,佛爷的脸和他一样年轻。随后他往绳子上飞了把断刃,自个儿冲到底下。有一个瞬间他以为无所不能的大佛爷会爷们儿地接住他,一秒之后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。

齐铁嘴登时又绷紧了神经,咬着舌尖把被砍的肉都往外翻的佛爷架起来。佛爷指了指外边,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二月红守着外面,张家兵扎在城外,来不及带进来。齐铁嘴诶诶地应了,心想刚才他是想着什么要说一下来着。

“佛爷啊您刚才是说‘他是我的朋友’?这朋友也太好当了咱俩只是吃上几顿饭嘞,您这朋友算是齐某捡着了……不过以后啊,齐某这命里……”

他跌跌撞撞带着人出了门外,眼镜也碎了,他这才看清佛爷差不多晕了过去。顿了顿,他又笑着补上半句:“记着您救命之恩了。”

外面一个披着红袄的人远远迎上来。他只来得及拱了拱手,就合着肩上扛着那人一同面朝下,直挺挺栽了下去。

那天二月红家也没几个下人,拖着扛着把两人弄了回去。城外副官匆匆忙忙赶来照顾佛爷,八爷家就是盘口,伙计跑了没个下人,暂且就在红府里养了两天。他都是些皮肉伤,看着可怖,喝上几天药也就开始合口。第四天他就裹着纱往身上套衣服,跑上街买了酒,又回一趟盘口,给张大佛爷的府上送过去。

大佛爷还在床上养着,他那是快砍到骨头的伤,伤筋动骨,在长沙城换来了好一阵风头。齐铁嘴笑眯眯地和门卫说了半天,溜溜达达抱着酒坛子进去,往佛爷的桌上一搁。

“佛爷,齐某来看望看望那伤有没有好好合上,别给佛爷落下病根了。”他坐到床边,伸手去掀佛爷的棉衣。手还没伸到一半就被人抓住了,他不怎么怕,伸另一只手,稳稳端住了要洒出来的药。

大佛爷看了他半天,只等到他都有些心虚才收手,皱着眉喝药。齐铁嘴饶有兴致地看着佛爷被砍了都没皱起的眉头,心想,好样的,佛爷居然怕苦。

次日,他给佛爷带了桂花糕,还顺手提了袋冰糖。

后来九门真正落成,人人都知九门里的八爷,最亲近张大佛爷。后来佛爷为尹小姐点天灯,查鬼车,八爷一次次破族里规矩,随叫随到,算的那叫一个百无禁忌。奈何后来时局愈发混乱,暗流汹涌,管是什么人,都被冲的离散。

八爷自打上边下来命令后,就径直冲上张府和张大佛爷吵了一架。这一架半个长沙城都知道,原因是解九爷和狗五爷也被喊上张府,就连二月红也差人送来了一封信。具体内容没漏出半点风声,只是自此之后,齐家盘口营业愈发少。

人人都传,九门鼎立的局面要破了。神算子道破天机,折了寿命,怕是要隐退。

九门的八爷,终究是无依无傍。无后,无妻,无家,只有一个盘口,让他一张铁嘴讨春秋。

盘口也是有朝一日要散的。

齐铁嘴一拖再拖,一直不走。盘口散了,他就缩进红府。霍仙姑嫁给军官,半截李带着嫂子孩子离开,黑背老六已死。二月红静静看着下人收拾东西,齐铁嘴背着个小包,从房里出来。见着那红木的堂椅还原封不动放在那里,他也就叹了口气,声音飘在屋子里,空荡荡的。

“二爷,那把您坐的不要也罢了。另一把无人坐的,不带走?”

二月红也看着那把椅子,摇了摇头。

“带不走的,到了北平,还会被人嚼舌根。我让人去埋了,以后去了用。”

齐铁嘴失笑,道二爷果然坦荡。二月红扫了他一眼,抬下巴微微示意对方肩上的包。

“走了?”

“走了,待不下去了。”

“张府,你不去打个招呼?”“不需要,保命要紧。”

齐铁嘴是带着笑说这话的,二月红却嗤了一声。

“那是,谁之前天天往那边跑,被绑着扔回来还跑。”

齐铁嘴被人戳破,倒也不尴尬,耸耸肩膀。

“齐某这辈子不从军,是定数。规矩已经坏了不少,剩下的,能留则留罢。”

二月红又转头去看他。往后一同搓过麻将,一路看过来的人,就定然是不到黄泉不相见了。这样的人有了不少,如今还要有、有很多,他心中也难能地泛出少许波动。

齐铁嘴是个聪明人,但不如解九全心的冷静,算命的人总顺天。而张启山这人就是装着天下的胸襟,是谁,都只是一个人,比不起天下的。

他齐铁嘴万般能耐,也改不动佛爷的命。神算从道门,佛属佛门,终究合不成一路。

这人忙忙碌碌跟着大佛转了这么久,挣扎不起了。聪明人从来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退。

齐铁嘴是聪明人。

“走之前啊,二爷,最后麻烦个事。”齐铁嘴半只脚跨出了门,顿了好一会儿又倒回来。长衫里摸上一把,拿了个折的四四方方十分整齐的小块出来。

“我想现在是年夜……”他正色道:“佛爷家总是草草写个门联,那字还不如解九。齐某前几日写了幅联,虽极轻薄,也就当别礼了。房里我放了坛酒,十六年的女儿红,给二爷和佛爷的北上饯行。我算了一卦,二爷佛爷都是福人天相,战事凶险,但克不死你俩,我就等好消息了。”

二月红接来那红纸,捏了捏。轻飘飘的红纸让齐铁嘴折的厚实,也不怕丢,他揣进怀里,齐铁嘴又是半只脚跨出门外。

“还有……二爷。”

齐铁嘴又说。

“十六年前齐某能坐稳九门第八,佛爷和二爷的恩情,从未敢忘。”

这次他是彻彻底底迈出门外了。二月红倚在红府的牌匾下,看那人比以前还利落些的步子,再没有个回头。

二月红摇摇头,又回了屋里,坐在堂椅上。那红纸定然是门联,齐铁嘴写的东西,也只有自己明白几分意思。

他二月红,也只是个看客了。分的合的,醉的醒的。

传出来的事,都和当事人越走越远了。该记着的事,都让人压在舌根地下,一个人嚼出满嘴的苦涩。

楹联挂着,就像那传来传去还剩着的最开始的一点模样,是人人都见的,最粗浅的轮廓。风吹雨淋,于是也要消散了。

二月红回到屋里,想怕是还要再传一事。

他齐铁嘴临别给了二爷一坛酒,开了半个口。

齐某先干为敬,二杯谢恩。三杯,就此别过,再不相见。

——2016.7.9. 23:37 ——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By 明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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